“只想好好活下去”這幾個字從林澤希嘴裏說出來，神情有些決絕和悲壯，人也一下子蒼老許多，顧明的心突然被震撼了。

“我還是再給你做頓飯吧，我出去買點菜。”林澤希朝門口走去，一手扶著墻一手笨拙地穿著鞋。

顧明看著他有些佝僂的背影，內心感到一陣悲涼。在他伸手打開門時，顧明快步走上去拉住他的手，“別折騰了，隨便吃點就行。你去歇會兒，我來煮吧。”

林澤希瞪大眼睛看著他，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。

“煮面我還是會的。”說完顧明進廚房忙活起來。

林澤希坐沙發上看著他忙碌的身影，心裏已經打定主意馬上就走。第一次，他們不是以雇主和職員的身份相處，讓他覺得輕松自在起來。一轉眼大半年過去了，兩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，他對顧明的生活習慣了如指掌。每天的生活沿著固定的軌道輪回，這種平靜把他與監獄的記憶徹底隔離了，短短二十五年，他的人生像經歷了三生三世。入獄前，獄中和這大半年，記憶一次比一次清晰，清晰到腦子裏和心裏都只剩下這大半年的回憶，關於他的回憶。人生如夢，這場夢該醒了。而他，也該走了。他就是個不詳的人，守著內心的一點點偏執，堅持留在這座城市。他以為許承衛走了就不會再有人找他麻煩，他以為五年的監獄生活已經足夠償還不知何時欠下的罪孽，結果平白添了顧明和許哲的糾葛。無論他是主動攀附還是被動接受，最終都逃不了幹系，還不如走了幹凈。

廚房裏一陣乒乓亂響，借助漏勺，顧明總算把鍋裏最後幾根面條撈了起來，把事先煮好的雞蛋湯倒了進去，大功告成。他拿起抹布擦了一下碗底灑出來的湯，端著面進了客廳。“快過來吃，我弄好了。”顧明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餐桌上，開口招呼林澤希過來吃飯，一擡頭連個人影都沒看見。他把家裏都找了一遍，還是沒人。他撥了他的號碼，語音提示已經關機。他走進他的房間，打開衣櫃，裏面還整齊地擺放著兩套衣服。但他心裏清楚，他這次真的走了。

顧明獨自坐在餐桌前，拿起筷子嘗了一口自己煮的面條。鹽放多了，又沒有加蔬菜，很難吃。他仍然一口一口地塞進嘴裏，除了泡面，他已經記不清上次自己動手做飯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。他第一次給別人做吃的，那人還不領情地逃了。他一下子覺得自己很失敗。他吃完桌上這碗面，把廚房裏剩的那碗面連碗一起扔進垃圾桶，再把餐桌上臟的碗筷一起扔了。這個家裏，再也不需要這些東西了。

接下來的幾天，顧明就在外賣和游戲中度過，房間和客廳也都亂成一團。他白天晚上都泡在游戲裏，一刻鐘都不讓自己閑下來，直到困意來襲，倒頭就睡。渾渾噩噩過了一個多禮拜，直到一天下午，油膩的外賣讓他感到一陣惡心，沖到衛生間吐得一塌糊塗。他趴在洗手臺上洗了洗臉，擡頭卻被鏡子裏的自己嚇了一跳。胡子已經長了幾毫米，密密麻麻地爬在臉上，頭頂的頭發亂糟糟的翹著，雙眼無神還掛著深深的黑眼圈，皮膚發黃顯得很粗糙。他對著鏡子皺了皺眉頭，心裏暗自不爽。這麽些年自己不都是一個人過的嗎？怎麽他走的這幾天，他活脫脫把自己弄成了一個死宅。他回臥室拉開窗簾打開窗戶，讓外面的陽光照進來，關上電腦，洗澡刮胡子換衣服，把自己收拾了一下，打電話叫家政人員上門打掃，隨後出了門。

顧明覺得陽光特別刺眼，就像夜行動物被放到陽光下暴曬一樣不習慣。他從車子的置物箱裏拿出一副墨鏡戴上，開著車子走了。車子剛駛出小區，他一下覺得沒了方向。暑假期間大多數同學都不在，他也不想找人一起出來。不知不覺，他把車開到了國貿商場附近。他晚上正好想好好吃頓正經飯。踏進購物中心的那一瞬間，一股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，VERSACE、滿記甜品、ADIDAS，一路的店面全都裝著他和林澤希的回憶，他還清楚地記得他試穿衣服時的拘束和慌亂。毫無意識地，顧明沿著那天的路線重新走了一遍，直到走進了停車場他才一下子清醒過來。他黑著一張臉，直接從停車場坐電梯到五樓，走進一家裝修精致的中式餐館。

服務員笑盈盈地拿著菜單走了過來問：“先生請問幾位？”

“就我自己。”顧明語氣生硬地說。

“好的，先生，本店特別推出單人套餐，一葷一素一碗米飯，只需要68元，很劃算的。先生要不要試試？”服務員熱情地推薦到。

“不用了，我單點。”顧明一邊翻菜單一邊說。

“好的，先生，請問需要點什麽？”

“糖醋排骨、松鼠桂魚、水煮牛肉、西芹炒百合、黃瓜肉片湯、茄夾，再加一個涼拌萵筍。“顧明一口氣點了七八個菜，一旁的服務員記到一半楞住了。

“先生，請問您是一位嗎？本店的菜分量都很足的，這些有點太多了。”服務員停下手中的筆提醒到。

顧明沒好氣地把菜單往桌上一扔，說：“吃不完我打包。再來一杯鮮榨橙汁。”

“哦，好的。先生，請您把剛才的菜再說一遍。”服務員看著顧明的臉色越來越差，硬著頭皮又問了一遍，然後飛速在點菜單上寫寫畫畫。

送走了嘰嘰喳喳的服務員，顧明安靜地坐在角落裏，掃視著這家店。這家店大約半年前開的，他聽別人推薦過不止一次，說這家的菜味道很正宗，廚師很有名。他還就不信了，他在整個城市都找不到一個做菜和他一樣好吃的人。

第一道涼菜端上來了，涼拌萵筍，賣相很好，師傅的刀工不錯，萵筍絲兒切得細細的，上面撒著蔥花和蒜白，看著很清爽。顧明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嘗了一口，口感很清爽，但是和記憶中的不一樣。第二道菜是西芹炒百合，勾的芡濃了，菜品欠缺了一點食材本身的鮮味。糖醋排骨雖然肉質鮮嫩酥脆，可是甜度高了一點，松鼠桂魚又酸了點，黃瓜肉片湯油放多了些，茄夾又炸得太過酥脆。味道都很好，可他就是不太滿意。這時，餐廳的經理走了過來。”

“先生，請問今天的菜還滿意嗎？”

“一般。我想問一下，這個涼拌萵筍用的是白醋還是檸檬汁？”顧明又嘗了一口涼菜問。

經理笑著說：“這位先生一看就是美食家，這裏面加的就是檸檬汁，雖然費功夫，但是吃起來爽口。”這時服務員把鮮榨橙汁端了上來。經理接過杯子給顧明倒了一杯遞給他：“先生您嘗嘗，這橙汁用的是澳洲進口的橙子榨的汁，甜味足。”

顧明端起杯子嘗了一口，有些甜膩。“這裏面沒加糖？”

“您放心，100%鮮榨，絕對無添加。您要是不信我們可以拿到餐桌上來當面給你榨汁。”

“不用了，我就隨便問問。”

“好的，那祝您用餐愉快，有事隨時叫我。”

顧明一個人守著這一桌子菜，一點胃口都沒有。客觀說來，這家菜的味道真不錯，卻不是他記憶中的味道。就算是同樣的食材，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徒弟，做出來的菜也有差別吧。自己怎麽會這麽傻，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。他自嘲地笑了笑，風卷殘雲般吃完這頓飯，結賬走了。

顧明剛走出餐廳，電話就響了，他掏出來一看，上面顯示一個名字，劉新。就是前幾天他找的那個私家偵探，這幾天渾渾噩噩的，差點把這事兒給忘了。

“餵，之前不是說好三天的嗎？這都一個多禮拜了。”顧明一接通電話就劈頭蓋臉問。

“顧少爺，你是拿我開涮的吧？那天接了你電話，三天之後我準時和你聯系，你電話一直打不通。為了你這事兒，我可是專門跑了一趟廣州，調查費都花了兩萬多，我一分定金都沒收的，你能理解我聯系不上你的那種心情嗎？”電話那頭沒完沒了抱怨起來。

“得了得了，事兒怎麽樣了？”顧明不耐煩地問。

“你委托的事兒都調查得差不多了，和我之前預想的沒多大出入。不過你沒接我電話這幾天，我的線人繼續給我提供了一個很有用的情報，包你感興趣。”劉新神神秘秘地說。

“什麽情報？”

“顧少爺，老規矩你懂的，單一個一個的結。我們先把之前的委托了了，這個情報不在上次調查的範圍內，你想要，還要另外收錢。”

“行，你先把資料的簡介和目錄給我發過來，符合我的要求，我就給你打款過去。”

“得了，我們微信聊。”說完對方把電話掛了。

顧明回到家打開手機，劉新在微信上給他發了一個提綱和目錄。他大致掃了一眼，資料還挺詳細的，從林澤希的家庭背景到入獄都涉及。他通過微信把錢轉了過去，兩分鐘後，劉新把完整的資料發了過來，足足有七八十頁這麽多。顧明一點開資料就停不下來，像讀小說一樣一口氣讀完。當年許承衛對林澤希有意，經常纏著他，在一次糾纏中和汪奕傑起了沖突，失手把汪奕傑打傷了。許家想保許承衛，當時汪奕傑重傷，需要一大筆錢動手術，許家抓住這個機會，以此要挾林澤希替他頂罪。出事之後林澤希就被關進了派出所，再也沒有出來過，所有的一切他都是聽別人轉述的。當時汪奕傑的母親來派出所找到了他，求他救自己的孩子。在汪家的哀求和許家的威逼下，林澤希心一軟就答應了。當時許家告訴他，等汪奕傑治好了，他們一定會向法官求情從輕判決，最多一年就沒事了。等他在口供上簽字畫押之後，許家和汪家就消失無蹤了，經濟本來就不寬裕的父母大老遠從東北跑來守了他兩三個月，他始終無法對他們坦白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實，也沒有提及任何頂罪的事情。在他認罪之後，父母徹底失望回了老家。老家封閉的觀念和保守的人際交往讓父母備受煎熬，在他入獄三年後，父母竟先後去世。林澤希沒想到法庭判了他七年，他想過上訴，可是他的口供就是鐵證，當時許承衛和汪奕傑早就沒了蹤影。他就是一個被所有人拋棄的人。

這是林澤希知道的所謂的真相，然而這只是兩份資料裏面的其中一份。顧明黑著臉把剩下的那份資料看完，靜靜地坐著抽了大半包煙。

顧明把最後一根煙滅了，撥通了劉新的電話：“許承衛和汪奕傑去哪兒了？”

“許承衛被許家送到美國留學，汪奕傑去了澳洲。聽說許承衛一直嚷嚷著要回國，都被家裏以各種理由拒絕了，他現在正在美國讀書，碩博連讀那種，近期應該不會回來。汪奕傑一到澳洲就沒了消息。”

“你幫我密切關註這兩個人，一有回國的消息，就立刻通知我。”

“行，沒問題，這種業務是按人收費的，包月一千，包年八千，你看你選擇哪一種？”

“劉新，這些年你沒少從我這掙錢，對你來說就是多兩個名字的事情。”

“行行行，這筆費用就不提了，就當我隨單附贈好了。不過我看你這麽關註這個林澤希，我手裏有個情報你肯定感興趣。”

“你知道他在哪兒？”顧明問。

“啊？他不在你家？”劉新一下子楞住了。

“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百事通，他在哪兒都不知道，還跑來找我要錢？”

“你這話說得不對。我一直以為他還在你家，所以沒有調查他的行蹤，但是不代表我查不到。怎麽樣？想找他的行蹤？”

“說說你那個情報吧。”

“既然他不在，那單獨賣這個情報就沒啥意思了，我就當白送你好了。你要是覺得好，就委托我幫你找他。林澤希被許政文盯上了，實際上許政文已經派人打了他好幾次。不是因為許承衛，而是因為許哲。據說許政文聽說許哲也和他糾纏在一起的時候，臉都青了，給黑道下了指令教訓他。”

“這事兒我知道。在他消失之前，我看見他身上的傷了。他就是為了這個才離開這個城市的。能說點我不知道的嗎？”

“離開？我這裏沒有查到他離開的記錄，沒有火車、飛機的購票記錄，也沒有租車記錄，除非他走著離開的。”

“沒有？你是說他沒有離開這個城市？那他去哪兒了？”顧明的心突然沈了一下。這幾天他一直沈浸在林澤希的不告而別，如果他不是主動離開，那他究竟在哪兒？

“你現在問我我也沒法回答你，三萬塊，三天時間，我一定給你答案。”劉新在電話裏保證。

“就一天時間，你找到了我給你五萬塊。”顧明迫不及待地說。

“一天。”劉新有些猶豫，“一天半吧，多給我幾個小時睡覺，我後天中午之前給你答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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